浅谈谢朓诗之“踬”
语文组:吴杏媚
摘要:谢朓在《诗品》中仅位居中品,其中一个原因是钟嵘认为其诗“末篇多踬”。谢朓部分诗歌的结尾常常给人一种不畅之感,具体表现为一种突降之“踬”与一种突转之“踬”,而这一被人诟病的“踬”与谢朓的情性有着密切的关系。
关键词:诗品 谢朓 踬
钟嵘在《诗品》中将谢朓列入中品,在品评中说道:“其源出于谢混,微伤细密,颇在不伦。一章之中,自有玉石,然奇章秀句,往往警遒,足使叔源失步,明远变色。善自发诗端,而末篇多踬,此意锐而才弱也,至为后进士子之所嗟慕。朓极与余论诗,感激顿挫过其文。” [1]
谢朓在当时负有盛名,亦为后人所倾慕。“齐之诗,以谢朓为称首。”[2] “李青莲论诗,目无往古,惟于谢玄晖三四称服……梁武帝绝重谢诗,云:‘三日不读,即觉口臭。’简文与湘东书,推为‘文章冠冕,述作楷模’。刘孝绰日置几案,沈休文每称未有”[3]谢朓之诗如此被推崇,而钟嵘却只将其放入一个平平的中品。为何?钟嵘在品评中提到了谢朓五言诗的三个毛病。一是“细密”,即注重平仄对偶、声律繁密,但钟嵘自己也说这只是相对于谢混而言的“微伤”,应当不足以大幅降格。二是“一章之中,自有玉石”之“石”,谢朓之诗有妙句亦有瑕疵,但谢灵运也“颇以繁芜为累”,然康乐之“名章迥句”“典丽新声”可使其“譬犹青松之拔灌木,白玉之映尘沙”而位居上品,则谢朓之“奇章秀句”当亦可以使瑕不掩瑜。察其关键,当在“末篇多踬”一语。钟嵘言谢朓“善自发诗端,而末篇多踬”,甚至就此将其归结为“意锐而才弱也”。古人作诗,尤重发端、结尾,严羽在《沧浪诗话·诗法》中说:“对句好可得,结句好难得,发句好尤难得。”郭绍虞在注解中引清人陈仅《竹林答问》言:“入手时一鼓作气,可以自主;至结句鼓衰力竭,又须从上生意,一有不属,全篇尽弃。” [4]可见末篇重要若此,一着不慎,则可能造成两个品第间的距离。
关于“踬”,王叔岷在《钟嵘诗品笺证稿》中释为“踬弱”[5],曹旭在《诗品集注》中释为“踬朴窘迫”,未尽然。钟嵘《诗品序》有言:“若专用比兴,患在意深,意深则词踬。”此处之“踬”不应有弱、窘迫之义,而应作“有碍、不畅”解[6]。我认为“末篇多踬”之“踬”也应作“不畅”解更适宜。我所认为的谢朓诗之“踬”,就是一种不畅之感。这种不畅之感,在阅读体验中更具体地体现为两种不同的感受:一是突降,一是突转。
一.突降之“踬”
谢朓的诗常常给人一种与期待形成落差的突降之感。
如谢朓《观朝雨》诗:
朔风吹飞雨,萧条江上来。既洒百常观,复集九成台。
空蒙如薄雾,散漫似轻埃。平明振衣坐,重门犹未开。
耳目暂无扰,怀古信悠哉。戢翼希骧首,乘流畏曝鳃。
动息无兼遂,歧路多徘徊。方同战胜者,去翦北山莱。
王船山评此诗:“发端峻甚,遽欲一空今古声情。所引太高,故后亦难继,正赖以平缓持之,不致轻蹶。” [2]
王船山言谢朓此诗发端太高,其后的诗句够不着那个高度了,也就变“踬”了。然而此处言高低之辨太抽象,不妨转换为大小之差。谢朓此诗开端 “朔风吹飞雨,萧条江上来”,呈现出的是一个广大、浩渺的世界,谢朓诗中写景往往塑造出这样的一种大气格来。正所谓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” [6],自然景象的出现会影响作者性情与创作,同样,文学中的景象也会触动读者的怀抱。因而,在“朔风吹飞雨,萧条江上来”的大气格景象面前,人的眼界会为之开阔,胸怀会为之舒展,心情会为之骀荡。眼前仿佛是一片茫茫的江雨,飘洒在万物之上,笼罩天地……一个宽广的胸怀正等着在其后的阅读中继续舒展,但是,作者送来的却是“戢翼希骧首,乘流畏曝鳃。动息无兼遂,歧路多徘徊。方同战胜者,去翦北山莱”这种纠结于仕、隐的个人小情感,“戢翼希骧首,乘流畏曝鳃”尤显个人之胆小怯懦、首鼠两端。这样一种大气格和为世人看低的小情感之间的拼接,让人有一种落空、失望之感,形成一种突降,使人从原来的希冀中一落千丈。
谢朓的一些诗确实会给人这种突降之感。再如《答王世子》:
飞雪天山来,飘聚绳棂外。
苍云暗九重,北风吹万籁。
有酒招亲朋,思与清颜会。
熊席惟尔安,羔裘岂吾带。
公子不垂堂,谁肯怜萧艾。
诗之开端亦是大格局,茫茫飞雪,浩浩云天,劲风共吹声……但结尾却辜负了这样的景象,转入了期盼王世子有所垂顾的个人卑微的小情感。同样造成了由于大小之差带来的突降之感,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种落差,也不得不感叹玄晖究竟何时才能真正懂得“得性良为善”!
大气格当以大气魄、壮怀之情承之,方才自然、连贯,由小情感相连,则踬矣。但是个人小情感并非造成“踬”的必然因素,“诗言志”本是文人传统,诗人在诗中抒怀方显真性情。谢朓有很多抒发个人小情感的诗,也未必尽踬。如《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》:
方舟泛春诸,携手趋上京。
安知慕归客,讵意山中情。
香风蕊上发,好鸟叶间鸣。
挥袂送君已,独此夜琴声。
此诗格局较小,且时时扣送归事,故结尾抒发送别的小情感时,并没有不畅之感。
二.突转之“踬”
谢朓之诗偶尔也会有某些场景带来出人意料、倏忽而至的突转之感。
如《赛敬亭山庙喜雨》:
夕帐怀椒糈,蠲景洁膋芗。
登秋虽未献,望岁伫年祥。
潭渊深可厉,狭邪车未方。
蒙笼度绝限,出没见林堂。
秉玉朝群帝,樽桂迎东皇。
排云接虬盖, 蔽日下霓裳。
会舞纷瑶席,安歌绕凤梁。
百味芬绮帐,四座沾羽觞。
福被延民泽。乐极思故乡。
登山骋归望,原雨晦茫茫。
胡宁昧千里,解佩拂山庄。
此诗前叙山庙祭祀之事,中间亦是祭祀和乐的场景,而一句“乐极思故乡”横空出世,突然转为写思乡归隐。没有任何预警,让人突然由乐转哀,且“原雨晦茫茫”之雨并没有带来题目所言的“喜”的感觉。诗之末篇仿佛可以抽离于本诗而另起。此当是不假熟虑的随心之作,给人带来一种疏离、惊讶,一种无理的突转。
值得一提的是,谢朓诗中有一首《直中书省》也有一种突转之感,但并不见踬,反而因其巧匠用心而有妙处。
紫殿肃阴阴,彤庭赫宏敞。
风动万年枝,日华承露掌。
玲珑结绮钱,深沉映朱网。
红药当阶翻,苍苔依砌上。
兹言翔凤池,鸣佩多清响。
信美非吾室,中园思偃仰。
朋情以郁陶,春物方骀荡。
安得凌风翰,聊恣山泉赏。
前叙中书省宫殿之华丽,“红药当阶翻。苍苔依砌上”更是尽显可爱顽皮之态,自是一派活景。我初读此诗前段之时,尚以为其将言为官之事,不料“信美非吾室,中园思偃仰”以下别开一面,友人赏物,写生之乐事,抒归隐之思。张荫嘉评:“前路啧啧铺陈,不图后路烟云尽扫,笔极不测。”妙哉。
同是突转之感,而前诗见踬,后诗见妙,当是因营构之心不同。运思成篇,突转近妙;随心而道,突转易踬。
三.谢朓诗之“踬”乃情性使然
无论是以小情感附大气格的突降之“踬”,还是不顾全篇、随心而道的突转之“踬”,都是与谢朓本人的经历、情感密切相关的。钟嵘说谢朓“末篇多踬”是因为“才弱”的缘故,不尽如此。谢朓诗中的一些佳句,如“大江流日夜,客心悲未央”、“天际识归舟,云中辨江树”、“寒城一以眺,平楚正苍然”、“有情知望乡,谁能鬓不变”等,非有才者不能道[7]。末篇之踬,无关才性,关乎情性。
谢朓身处谢家没落之时,两个伯父因政变被杀,父亲也被流放广州,家族横祸在他的心里不可能不造成影响,因而造就了谢朓苟全畏祸、谨慎软弱的性格,“常恐鹰隼击”便是谢朓的真实写照。所以他才会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出卖岳父、妻舅这种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来。畏祸的最好途径就是辞官归隐,因此,谢朓的心中始终是对归隐的闲适有一定向往的。然而,他又不甘心就此归隐,谢家曾经的辉煌尚且令后世文人向往,更何况是身在谢家之中的谢朓呢?因此,谢朓也无法全然放弃为官之心[8]。谢朓的一生,就常常在仕、隐之间纠缠,他的诗中“动息无兼遂,歧路多徘徊”、“心迹苦未并,忧欢将十祀”等都是这种愁苦心境的反映。
这种或仕或隐的纠结是陪伴着谢朓日日夜夜的,因此无论是面对江天大景,还是细看桂枝飞蓬,无论是为官中书省,还是半隐宣城郡,谢朓始终不能忘怀这样的情感。因而在诗的结尾言志抒怀时,谢朓想到的大多都是官事、隐事。无论是什么类型的诗,谢朓多能牵扯到这些情感上来,这在后世看来或成为了一种不畅之“踬”,但是对于谢朓而言,那也是他最真实的自我。
参考文献:
[1][梁]钟嵘著.曹旭 集注.诗品集注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.1994年
[2][南朝齐]谢朓著.曹融南校注集说.谢宣城集校注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.1991年
[3][明]张溥著.殷孟伦注.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[M].北京:中华书局.2007年
[4][宋]严羽著.郭绍虞校释.沧浪诗话校释[M].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.1983年
[5]王叔岷著.钟嵘诗品笺证稿[M].北京:中华书局.2007年
[6]郭绍虞 王文生编.中国历代文论选[M]. 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.2001年
[7]程怡.是才弱还是心不能远?——重读谢朓诗二首[J].中文自学指导.2004(04)
[8]萧华荣.华丽家族——六朝陈郡谢氏家传[M]. 北京:三联书店.2008年